长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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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87年。一个春夜。雅典市的阿克罗波利斯山上，一个年轻男人神色肃然地走下台阶，似乎在思考什么事。他尚处于人生的盛年，挺立潇洒。没多久，他似乎想到什么，突然阖目笑了。这个笑容异常迷人，让半空中飞来的女子也不禁心跳半拍。他刚才在想什么？她赶忙用神力去探知，然而得到的结果却让她惊讶不值乃至忧伤气愤。于是，她渐渐在他面前现出身影来。
“什么人？”米罗豁然厉声喝出，警惕地盯着突然显现在半空中的美丽女子。她长着双闪亮的有力翅膀，身着七彩光芒的古希腊式宽衣，一手执奇特形状的手杖，一手提着金色的水罐。应该是希腊神话里某位神灵，米罗暗想。
面对青年雪亮如寒夜电光的眼神，这个行动与言谈如暴风般的女神，也不由生出几分怯意。
不愧是天后选中的人啊。身穿彩衣的女神感叹着。
“我没有恶意。我是彩虹女神伊丽丝，奉天后的命令找你。天蝎座。天后希望能带你离开这个战场，摆脱这种悲伤的命运。”
米罗听了似乎很不高兴，他蹙紧眉：“阁下，逃离战场这种事，会给我人生带来耻辱。”
“但是，我感觉到了你的所想，”伊丽丝急急地说：“你自己也知道。这场圣战后，恐怕你们都会难逃一死。”
“作为圣斗士，需要有这种觉悟。”米罗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动。
“为雅典娜这样艰辛苦战，而她给你们的，只有常人无法想到的苦难命运。”伊丽丝摇头说道。
“神灵能看到的就是这些？”米罗话语带了丝讥讽，嘴角竟微微扬起，然而仍无丝毫笑意：“雅典娜只掌智慧和战争。更何况，她现在也是凡人之身。何时可给人命运？我的人生只在我的决定，不需别人插手。”
看来这名彩虹女神整天奉着宙斯与赫拉的命令，疲于四处东奔西跑，并不了解大地上的圣战之事。米罗想道。
“不要说这种话了。”伊丽丝感叹，轻轻说：“谁会真的期待死亡？如果那样，你们早会选择冥王。这有生的日子，难道你不留念？天后能带你踏入神的领域，摆脱人类这可悲的渺小。”
“正是。我爱我的一切。我的人生，我生长的人间。“他坦然答道：“我是为人类，当与我的一切共存亡。”
“但雅典娜又能给你们什么？为什么相信她，站在她那边？一个普通凡人，从小安逸在豪门，不知疾苦的柔弱女孩子？”
那孩子……他想起之前洪水暴雨突然在全世界肆虐。城户纱织跑去直面主使的海皇波塞冬，要把雨水转至自己身上。她一人在海底苦苦承担，他们几个黄道星座却只能守在圣域，一步不能踏出。
“因为她愿支持人类，保卫人间，”米罗说。她现在和他们一样是人类，她只能给她所能给的一切，完全交心的信任，近乎残忍的努力……
跟所有活着的黄道星座一样，米罗和今世的雅典娜没有多深切的交集。他们一起相处仅几个月，而同时他们相隔十三年的蒙蔽、假象、陌生、罪孽、残杀，让本该亲近的同伴彼此防备。但她还是回来了，在那一刻，她过去仅有的一切都失去了。撒加之乱后，黄道后五宫活着的只有天蝎座米罗。城户纱织面对他时，要承受他寒亮严苛的眼神，她无时不拼命谨慎，唯恐自己有任何差错破绽。但二十岁青年对着十三岁女孩，他看得出她内心被死死压抑住的惶恐痛苦。
伊丽丝此时心情错乱地说不上一个字，她根本无法改变这个人铁石般的意志。再执意下去，也许她会直接对上雅典娜！于是她于夜色中消失，不曾给这古老圣地留下一丝痕迹。
而此时，米罗感受到处女座沙加来至下方处女宫的宏大的小宇宙。战友的小宇宙竟有绝决的意味！沙加，他难道……刺痛撞入米罗的心脏。一场激战，即将爆发。
在常人看不见的圣域之外。雅典市灯火俱寂，市民们早已入睡。偶尔也有依然热闹的酒吧歌厅，一些年轻白领反倒在晚上投入他们疯狂的夜生活。
奥林匹斯圣山神族三代弑父夺位，圣山神族有亲母不亲父的秉性。但某天却诞生了个没有母亲庇佑的女孩。圣山诸神只记得，她年幼时就一脸严肃，全无烂漫之态，总独来独往，事实上，也没人肯接近她。
地母盖亚预言，最聪明的墨提斯会给神王宙斯生下强大危及他王位的儿子，宙斯便将怀孕的墨提斯吞入腹中。于是，从宙斯头颅里跳出个披坚执锐武装好自己的古怪孩子，那是墨提斯死后为自己孩子打造的。这是个女孩得以存活在圣山。
她诞生那刻明光贯空，耀惊日月。冷酷的猎神阿尔忒弥斯与其弟光辉的太阳神阿波罗为之惊叹，诸神为之震撼。
她幼时被众神偷偷讥笑，无母的杂种。圣山诸神俱有母系的归属倚仗。唯独雅典娜，这无母之女无人教养关爱。诸神都试图远避这异类。
宙斯总忽视尚是孩子的雅典娜，把她当成人般使用。雅典娜从小就跟圣山上掌大权的上位者一起议事。庄严的殿上，神王宙斯、海皇波塞冬等一干年长者中间坐着个万年不变绷着脸的小女孩，明亮得无法直视的眸子却如死水般没有生气。
这天照常议事时，殿中忽然踏入风尘仆仆的长者，他走过之处有新鲜的春泥气息。他向神王宙斯致礼。宙斯立刻堆起笑去扶他：“我的朋友。欢迎回到圣山，你辛苦了！”雅典娜不动声色地打量这陌生者，他神情温暖，睿智的眼中深含真理。陌生者很快发现议事者中竟多了个小女孩。宙斯便让雅典娜来与之相见。原来长者是刚回来的先知之神普罗米修斯，一直在大地上忙碌。
议事结束后，普罗米修斯却找到雅典娜。看着小女孩无波无澜的眼睛，他脸上泛起奇异的复杂神色，宽厚的手掌捬向她的头顶：“你长得真像墨提斯啊，小姑娘。”
雅典娜退后一步。表情变了。这是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母神！
“你似乎不知道去哪。愿意跟我出去看看吗？”他慈和地笑着，向她伸出手。
雅典娜首次看到圣山外的世界。新奇、广阔、丰饶、比圣山安全的大地。自此，她跟随他长期漫行大地。先知之神成为她的老师，手把手抚育引领她，使她成长为真正的智慧之神。
某天普罗米修斯带来新的成果。雅典娜惊奇地看着这造物：优美几无纰漏的比例，精巧繁密的结构，如果它能动一动，简直跟她一模一样！
“我在东方大地上看到与我们相似的生灵，就下苦功仿造。这是我最引以为豪的成就。”普罗米修斯微笑。
雅典娜不由上前，从她生命本源吹出一口气。造物的全身流转饱含她殷切的气息。它动了。自此，大地上诞生了新的生命——人类。
雅典娜与普罗米修斯忙于指导教养他们。常年在大地与他们一处。为他们奔忙，她看着人类的发展之速超乎她的想象，他们对文明的构建给她带来无穷惊喜。
“他们还缺少重要的东西。”普罗米修斯忧虑地说。那是被禁锢的火种。于是，这最初的先知去往高远的天空，为人间盗出禁忌的火种。
宙斯大发雷霆之怒。一个迷惑人的女子被造出，宙斯命令诸神用最珍贵的礼物装点这女子，让她带灾厄去惑乱人世，毁了普罗米修斯珍爱的一切。雅典娜是最后走出来的，在宙斯的目光下她仍未赐出所掌的智慧，仅给女子披上件衣裳。
雅典娜在峭壁后望见她的老师被钉在悬崖上遍体鳞伤，恶鹰把他的心口啄得鲜血淋漓。先知之神死一般的呼号几欲将她撕裂。
她不能救普罗米修斯。她泣血的悲鸣不能迸发。
她的生命总是充斥离别。她尚未出生就已死去的母神墨提斯。一直指引她的老师普罗米修斯。
特洛伊大战结束后很多年。拉维尼城的国王埃涅阿斯在病床上等待人生的终点。
在特洛伊战场上，雅典娜向埃涅阿斯伸出了援手。他们是特洛伊唯一成功离开战场的一支。当埃涅阿斯首次来到意大利半岛时，他为雅典娜修筑了神庙。在这西土的肥沃平原上，雅典娜会指导埃涅阿斯开辟崭新的未来，留下他的血脉。于是，他创立的国家生机勃勃，他将成为罗马帝国的先祖。
他是特洛伊城的末代王子，美神阿佛洛蒂忒的凡间私生子。当他年轻时，他的容颜俊艳惊羡了整个古希腊，他的身躯强有力地称雄特洛伊战场。
现在，昔日悍勇的美男子衰老得如朽泥中的槁木。油尽灯枯时，有女子走近握住他的手：“埃涅阿斯，你还愿接受双鱼座黄金圣衣吗？”
埃涅阿斯笑了：“我终于又见到你了，雅典娜女神。”第一次见到她时，他还是哭闹着要找母亲的小孩。如今他已是垂死的老人，她却如往昔一样雪肤黑发，宛如初见。
她蓝灰的明眸泪光闪动。“您竟然又哭了。于你的永恒生命，会经历多少离别，为什么还要哭？”埃涅阿斯的话一如既往地呛人。
“是啊，我历经的离别无数。”提瑞西阿斯，奥德修斯，狄俄墨得斯，阿喀琉斯……她是为不老的神女，目送他们一一走完人生，死去。“但是，每一次都如此难过。”
从神话时代到今生，数千年时间。许多人从她生命里离去，留她一人背负尸山血海，不停重复，从不曾改变。
圣战前，城户纱织去庐山拜访天秤座童虎。
她听见那历经百年沧桑的老者说，唯别离方可谓人生！
这时疼痛清晰地敲打她，叫她不忍卒闻，这从未让人好过的离别。
1990年。米罗从坟墓里睁开眼睛，觉得从未有过的荒谬透骨。人死了也能再来？这样死死活活的……
那从前的一切究竟又算什么！
圣域阳光静谧醺人如醉。三个熟悉的少年——瞬，紫龙，冰河站在他面前。
然而瞬却告诉他，他们赢了，冥王神魂俱灭，再也没有两百多年一次宿命般的战争。雅典娜想法让她麾下能复活的战士复活了。
“还有，”瞬低着头，发丝下阴影浓重，涩然说：“纱织小姐让我带话给你们。她很抱歉，让你们重生只是她个人的任性。”
“带话？我们不能见雅典娜吗？”米罗诘问少年们。
紫龙与冰河却同样询问地看向瞬，他们并不清楚怎么回事。战后，他们就回了江西和伊尔库茨克州。得到瞬的消息，才知瞬一直都在陪伴纱织。
“其实，我也不知道啊。”瞬的绿眸被遮掩得看不清，喃喃说：“也许小姐永远不会回来了。”
那天早晨瞬醒来时发现纱织已不在了，留下封手写的信。仅寥寥数语，无非叫他们别担心，她保证有好结果。他甚至不知道她去了哪里。数日后传令神赫耳墨斯来告诉瞬，星矢和大部分黄道星座将复生，雅典娜还有话让他带去。至于雅典娜，她会留在圣山不用等她。赫耳墨斯匆匆说完立刻便消失了。
米罗的千种话语在那一刹那全都被卡成了死结，这一直伶牙俐齿的年轻男人沉默着。这就是雅典娜给他们的结果。他曾在今生相处不多的日子常见到的，纤巧的、还稚气的、东方式的少女。馨紫长发下对他柔软的温雅微笑。黛眉明眸樱唇。大片茫茫空钝重重砸向他。
撒加之乱造成的几无传说之威的雅典娜。她被米罗敏锐地洞悉了十三岁孩子遏制的孤单挣扎，统统不利！他曾不留情地评价。
但纱织知不知道这些呢？如今，已全都无解了。
从前，她没半丝停歇拼命努力地做该做的事，所有时间除了忙碌只剩下忙碌。现在，她就这样用数千年未有的绝对胜利，彻底终结的圣战答复了他们。
从今往后，他再也见不到那样的孤单、挣扎、美丽、荣耀了。
他永远不会知道的是，
她今生得到的太少，不想让唯一一点也失去。
人死不能复生。那复生会怎么样呢？
奥林匹斯圣山上。宙斯不可捉摸的表情万年不移：“雅典娜，你的本源气息于神话时代就赋人以生命。把你智慧之神的本源拿出来吧，分给那些亡灵。不过，这将彻底抹杀你的存在。你自己得到的结果仍然是分离。”
纱织问：“我还有其他选择吗？”
“没有。”
“那么，”纱织垂着头颅，她说：“我接受。”
（完）
